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吉藏三論宗二諦思想
The Two Truths according to Jizang's Sanlun Teaching

導論

在漢傳佛教中,「三論宗」佛學義理觀點的形成,是以印度龍樹、提婆、及西域鳩摩羅什等諸位佛學大師的論述傳統為基礎,如《中論》、《十二門論》、《百論》等三論,據此發展而成的一個富有哲學涵義的思想體系。而集三論宗義理之大成,最著名者乃是中國隋代的吉藏大師 (549-623)。從吉藏幾部重要著述中,顯而易見地,他的論述特色是專精於二諦思想的探討,此可見於《大乘玄論》、《二諦義》(《二諦章》)專門開立有關二諦之章節;《淨名玄論》、《維摩義疏》、《中觀論疏》、《三論玄義》等,深入討論「二諦」與「中道」、「解脫」、「不二」、「八不」、「二智」、「本跡」、「教理」等三論宗專用名相間的關係 (Shih 2004)。

  三論宗思想的啟發與哲學思想體系的形成,是源自攝嶺山僧朗(生卒年不詳,大約西元五、六世紀)與興皇法朗(生卒年不詳,大約西元五、六世紀),尤其攝嶺山僧朗是復興三論學的首要人物,且興皇法朗稱為山中師,是僧詮(生卒年不詳,大約西元五、六世紀)弟子及吉藏的受業師(廖明活 1985、楊惠南 1989)。

  雖說吉藏是繼承者、集大成者,他的著作中,也常批判成實論師、涅槃經師、地論師、攝論師、部派佛教、外道觀點等當時流行的其他佛學觀念或學派思想,若論三論宗佛學教理體系根源,其核心思想仍是追溯自鳩摩羅什所譯之中觀學著作、及其學門弟子僧肇、僧睿等人所傳承的般若中觀學思想(平井俊榮 1990、陳平坤 2013、李勇 2007)。

  然而,吉藏與僧肇有所不同,吉藏將「中道第一義諦」的概念納入佛法真理究竟義的討論範疇,如此真俗二諦即被理解成一種方便義,在此詮釋脈絡下,二諦被凸顯、強調為「教諦」——而非覺悟「境理」之本身。因此,相較智顗 (538-597) 的天台宗三諦思想來說,兩者相似的是,二諦思想與三諦思想彼此可替代,二諦與三諦所指無異,但吉藏比智顗更凸顯二諦、三諦二種真理構想皆為方便之說的詮釋趨勢;亦即二諦、三諦都非實相自身之體現,只是導入覺悟境理的門徑而已。三論宗「二諦教」多層次的方便門理念,經過吉藏系統性的整理與開展,「四重二諦」遂成為該宗派佛學義理的代表性理論。雖說二諦教只是引導門徑,但其功用在教化眾生,亦是學佛歷程中不可或缺的結構因素。

  吉藏繼承漢譯般若中觀學典籍所傳之「二諦」名言概念,進而使之成為三論宗思想體系中之樞紐。依他對佛典的詮釋觀念而言,「二諦」所代表的內涵,應該由情、教、智、境、理等五個面向彼此之間的關係上展開出來,跨一切漢譯經論之佛法脈絡的整體,才可完全揭開。五種詮釋概念中之「情」代表不覺者所具偏執之行動;「教」是覺者為不覺者所立之引導門徑,並使不覺者悟入覺者之解脫境界;「智」為覺者能悟之行動;「境」為覺者所悟之境界;「理」具「智境一如」之義,並可消融不覺者認知上能知與所知之二元性,故等同於《維摩詰所說經》所言「不思議解脫」之義。「二諦」整個意義脈絡,統攝這五種環環相扣的理論層次。

  因此,依循慧達的《肇論序》,吉藏進一步建立三論宗的「二智」觀點,即「般若觀空(真)」之「實智」與「方便涉有(俗)」之「權智」。在二智覺悟的條件下,「二諦教」就可轉成「非有非空(無)」的「無二」之「境理」。至於智境交涉的問題,吉藏與僧肇亦有不同;相較於僧肇的〈般若無知論〉,吉藏在智境互為能所的關係上有更多發揮,展現了「理」內有「本末」之循環架構——由於「境」為「能生所悟」之「本」,而「智」為「能悟所生」之「末」,是以如同「能生之境」當為「智之所悟」,「能悟之智」亦當為「境之所生」。換言之,理、境、智三者間的關係是:「境」是「能生之本」而為「末之所悟」,「智」是「能悟之末」而為「本之所生」,「理」是「智境交涉」整體不離;從此一理內本末循環架構上來看,則互為能所的智、境有「不二而二」的弔詭關係。同理,理、教也有「不二而二」的本跡關係;由此可知,雖然教諦(真俗二諦)只是經論言教中引入實相(非真非俗、非空非有、中道、不二、理)的門徑,也是可轉成般若、方便二智所悟以中道為不二之境理。

  對吉藏而言,二諦的「諦」字兼有「教」及「理」雙重義涵:若二諦脫離理,則教無從導入理;若二諦異於教,則無可入理之門徑。因此,吉藏以「中道不二」之「境理」,以「真俗二諦」之「言教」,來說明「境理」是「言教」成立之「本」,而「言教」是可回溯而入於「境理」之「跡」;在此也指出了「境理」與「言教」之間「二表不二」的本跡弔詭關係。因此,在理教互為立場的雙重視野內,本跡關係也顯示一個循環模式:就「教」而言,「本」是「能立所顯」之「理」,也是覺者的「解脫」;就「理」而言,「跡」是「能顯所立」之「教」,就是覺者的「言教」。以「不二」為「中道」之「理」,也意味著中道之理具有「無所依」、「無所得」、「絕言」等義,且含有智境、能所不二而二、互為交涉的意義。是故以內在結構的角度來說,「理」具有本末循環架構性(智境交涉),就外在關係而言,「理」有本跡循環架構性(理教交涉)。這是「理」所有面向彼此間相當複雜的關係脈絡。

  以「二諦」為主的「教」,是覺者(佛)針對生死六道(凡)及小乘法聲聞、緣覺(聖)各自不同的「情」(偏執)所立的對治方法,那麼聖凡偏執之「情」是為覺者成立言教的「所依」,而「教」則為隨緣可變的「能依」。依吉藏的觀點,聖凡所偏執之「情」稱為「於諦」的原因是:有關萬法存在與否,凡夫認為是實有,聖人則以為是虛無,故「聖凡於諦」在於二者間所具「有無相礙」之矛盾。因此,以「情」為「所依」的立場觀之,則有、無彼此排斥相礙;以「教」為「能依」的立場觀之,則因緣所假立之有、無二者無礙。理由是:為了引導眾生,覺者成立真俗分別的言教,也被視之為假有(假俗)、假無(假真)分別的言教,而這分別也非實有。再以「理」為「無所依」的立場觀之,覺者之智是以無二(非有非無)為境,亦即是以中道為實相。

  綜合上述,吉藏是以情、教、智、境、理等五個環環相扣的理論層次,分析、討論了二諦思想複雜的內涵,以及如何建構「不思議解脫法」的意義。主要的經論依據是《中論》及《維摩詰所說經》兩部漢譯佛典,據此發展出來的概念體系頗為複雜且論證精細獨特。茲將吉藏二諦思想扼要整理如下附圖,以利讀者釐清脈絡:

 

上線日期:2021 年 05 月 28 日

引用資訊:康特 (2021)。〈吉藏三論宗二諦思想〉,《華文哲學百科》(2021 版本),王一奇(編)。URL=http://mephilosophy.ccu.edu.tw/entry.php?entry_name=吉藏三論宗二諦思想。

 

 

目次

1.「二諦為教」與「二諦為理」的問題

2.「二諦教」與「不二理」之間的「跡本」循環架構

3. 情、教、理、智、境所建構的二諦思想脈絡

4. 四重二諦的多重含義

5. 結語

 

 

內文

1.「二諦為教」與「二諦為理」的問題

《大乘玄論》首句即說:「二諦」是言教之「通詮」;依吉藏而言,雖然歷代由印度傳入中土的漢譯佛典種種不同,但是可涵蓋諸多言教之要旨就是「二諦」。由此可知他對二諦這個佛學名相的重視,更貼切地說,二諦就是吉藏三論宗思想體系中最重要的關鍵概念。《大乘玄論》:

二諦者:蓋是言教之通詮,相待之假稱,虛寂之妙實,窮中道之極號,明如來常依二諦說法:一者世諦、二者第一義諦。故二諦唯是教門,不關境理。而學者有其巧拙,遂有得失之異。所以若有巧方便慧,學此二諦,成無所得。無巧方便慧學教,即成有所得。(T45, no. 1853, p. 15, a14-19)。

  吉藏在此開宗明義指出二諦詮釋的重點:「二諦唯是教門,不關境理」,但要注意句中「不關」一詞,並非意謂真俗二諦與所悟境理彼此間沒有關係,相反地,眾生解脫引導及修道過程中,二諦是不可缺的門徑,所以是所有佛典言教之「通詮」(對佛法真實義共同的詮釋),但不等同於解脫自身(境理)。雖然二諦言教無法真正觸及佛陀所證解脫自身的境理(不關境理),但它確實是唯一引導眾生入解脫(理)的門徑(教門)。在《大乘玄論》後續文中,吉藏批評了流傳於當時的兩種二諦詮釋:一、二諦為「境理」,二、二諦只是「言教」;所以吉藏說:「定以言教為諦,今不同此等諸師」,因為佛陀為了「表理(表達解脫之理)」而立二諦教門,所以不能說「定以言教為諦」。吉藏此說,乃在闡明三論宗以言教為諦的講法,主要是為了對治以境理為諦的偏執。解脫自身的境理,乃是無執、無得、無住,既不可執也不可破,所以吉藏又說:「問:攝嶺(僧朗)、興皇(法朗)何以言教為諦耶?答:其有深意,為對由來以理為諦,故對緣假說」(T45, no. 1853, p. 15, a25-27)。吉藏的重點在於:二諦不可固定為教,也不可固定為理,三論宗主張「以言教為諦」主要是「對緣假說」,並不是定見。因此以究竟而言,二諦中之諦,非教非理,諦所詮之義,並無實有教、理之二分。所謂「妙實」,乃在於無有任何偏執(虛寂之妙實),且真俗相待、互為交涉可窮盡無有偏離的中道義(窮中道之極號)。因此在「二諦教」之引導下,可令眾生因偏執而生的諸多分別轉入虛寂之境。由是真俗二諦所詮之義,乃是無二、無得之理——此為中道義之「極號」。

  對修學佛典言教者而言,「二諦教」應該引發修學者般若(慧、實智)與方便(權智)二智的功用,且對二智的體悟達到「無所得」之境理,才得以趨入「不二理」之中道義;若學二諦成有所得,此即有所偏執,修學終告失敗。吉藏強調的「無所得」之義,就是「非理非教」、「非有非無」、「無二」,與僧肇在《般若無知論》中所言:「至人處有而不有,居無而不無。雖不取於有無,然亦不捨於有無」同義 (T45, no. 1858, p. 154, b15-16)。若學二諦教得成無所得,對「有、無」皆為「不捨不取」,方是證入「非有非無」之境。所以吉藏在《二諦義》中,將二諦不偏離教、理之義,用「二表不二」這弔詭性的語言加以表述 (T45, no. 1854, p. 104, b24)。

  吉藏認為二諦是龍樹《中論》之旨歸,遠離有無、常斷二邊進而體達中道不二究竟義(二智所悟之境理)的門徑,所以在《大乘玄論》中說二諦是「窮中道之極號」。又在《中觀論疏.觀因緣品》進一步闡釋:

關內曇影法師〈中論序〉云:斯論(按:《中論》)雖無法不窮,無言不盡,統其要歸即會通二諦。以真諦故無有,俗諦故無無。真諦故無有,雖無而有。俗諦故無無,雖有而無。雖無而有,不滯於無。雖有而無,不著於有。不著於有,即常著氷消。不滯於無,即斷無見滅。即知:二諦遠離二邊名為中道。問:云何真諦雖無而有,俗諦雖有而無?答:此由是不壞假名而說實相,故『有』宛然而無;不動真際建立諸法,故『無』宛然而有。(T42, no. 1824, p. 20, b21-c1)。

  如上引言,真諦雖否定實有,卻不排斥假有;俗諦雖否定虛無,卻不排斥無自性。所以真諦不落於執著虛無(斷見),俗諦不落於偏執實有(常見)。二諦無偏離,彼此無礙,與常見、斷見二種邪見的關係正好相反:執著有之常見乃礙於偏執無之斷見,反之亦然。因此依吉藏之言,二諦教可遠離二邊,而導入中道不二之境理(膽偉倫 2005)。

  因此,吉藏三論宗佛學義理體系中有關二諦思想的理論架構,可歸納出三組關聯的脈絡:(1)「二諦」相關性的詞語脈絡:「二諦」與「中道」間之「教、理」或「跡、本」彼此交涉的循環架構;(2)「於諦」、「教諦」、「四重二諦」三者的關聯:「於諦」為凡聖二者所偏執、且彼此相反之「情」,「教諦」是佛陀為了對治凡聖各自偏執的「於諦」所立之「二諦教」,「四重二諦」為漢譯佛典傳承自「教諦」之多層方便門,且可使修學者發「二智」而悟入以「非真非俗」、「不二」為「理」之解脫境;吉藏所謂「二智」——「實智」及「權智」,代表「般若(實智)觀空」與「方便(權智)涉有」彼此不相離之「無二之智」,因為實智所觀之「假無」與權智所涉之「假有」間本來無相礙,故其異無實。(3)「二智」與「二諦」間智境交涉的能所關係,即是「理」所涵蓋的本末一體思想脈絡;亦即吉藏在智境互為能所關係的條件下,探討經論言教與不思議解脫之間,有關詮釋學循環的「無二」概念。

  下段文可分三個議題做討論:(1) 解說「二諦教」與「不二理」之間的「跡本」循環模式;(2) 在情、教、理、智、境之理論架構內,對「於諦」、「教諦」二種二諦與「二智」間關係做詳細闡述;(3) 專就「四重二諦」做說明。

 

 

2.「二諦教」與「不二理」之間的「跡本」循環架構

吉藏在《淨名玄論》中指出,「不思議法」是鳩摩羅什譯《維摩詰所說經》的宗旨;他主張:佛陀所證二智不相離、二智一體之內涵為不思議解脫之本。這個思想應該來自於僧肇《注維摩詰經.序、不思議二品》:「此經所明,統萬行則以權、智為主,……皆不思議之本。……夫有不思議之迹顯於外,必有不思議之德著於內。覆尋其本,權、智而已乎」 (T38, no. 1775, p. 327, a27-b5, p. 382, a22-b19)。僧肇所說的「權、智」二智,等於《維摩詰經》解脫概念中的「般若、方便」;而吉藏三論宗「實智」、「權智」二智的概念,又是以僧肇「權、智」為基礎而成立的(陳平坤 2013、釋慧通 2016)。

  元康在《肇論疏》中,簡要概述了三論宗對「二智」名相的詮釋:「然則般若之門觀空,漚和(按:方便)之門涉有者,觀空是實智也,涉有是權智也。」(T45, no. 1859, p. 166, b22-23)。簡言之,「二智」為覺者在二諦教的引導下,「不捨不取」於「有、無」,而證入「非有非無」的覺悟之境。因吉藏借用了僧肇「權、智」的概念,將三論宗二智不離、或二智一體等同於《維摩詰經》所說的「不思議解脫之本」,如此又與《維摩詰經.入不二法門品》的「不二」概念聯結,吉藏說:

一、維摩詰不思議解脫本者,謂不二法門。所以然者?由體不二之道,故有『無二之智』。由『無二之智』,故能適化無方。…故知不二為眾聖之原。夫欲敘其末,要先尋其本。是以建篇論乎不二。(T38, no. 1780, p. 853, b18-23)。

  換言之,以吉藏的觀點,《維摩詰經》之所以建立『入不二法門』這一品,是因為在「無二之智」作為「不思議解脫本」的基礎上,才可以說明佛陀何以成立與展開二諦言教中真俗分別之「末」;又同時可闡述,諸多佛典如何依二諦言教之「末」,引導眾生歸入佛陀「不二」之「本」。由於二智其實無法相離(無二),故其所照之「境」為「非真非俗」之「不二理」(不思議解脫),此理與不偏「有」也不偏「無」的「中道」無異。這就是佛陀在絕言覺悟中,所證的不思議解脫之境(張曼濤 1979)。

  就吉藏三論宗而言,佛陀以不思議解脫為「本」,成立佛典經論一切言教之「跡」,且二諦是一切教跡的「通詮」,故吉藏說:「由『無二之智』,故能適化無方」。簡言之——「今明:二是教,不二是理。…不二是本,二是末(按:跡)。他但有末無本,今具有本末(按:本跡、理教)」(T45, no. 1853, p. 15, c1-2)。吉藏藉由理教、本末、本跡、中道真俗四組對立概念,表示「不二」與「二」弔詭涵義的交涉循環關係。「二」是以真俗分別為主之二諦教,此二諦教之「二」局限在虛假的範圍,由真俗相待而成(「二諦者:相待之假稱」),故真俗具有假真、假俗二義。吉藏在《大乘玄論》對此說明:「俗不定俗,由真故俗。真不定真,由俗故真。由真故俗,俗是假俗也。由假俗故真,真是假真」(T45, no. 1853, p. 17, c15-16)。正如離真無俗,離俗亦無真,既無定俗也無定真,真俗二面乃是虛假的形式。

  但是二諦教的虛假性並非虛妄顛倒,它是為了方便引導而虛構的「二」,是為了「借妄止妄」而用的「藥妄」,並不是顛倒眾生以虛為實所生的「毒妄」,所以吉藏把「真俗分別之二」看待成一種可導入中道「不二理」的教諦。再者,二諦教中真俗分別的虛假性,來自於二者相待的結構關係,亦即待真之俗、待俗之真,二者無有實在根據,故真俗相待之交涉,可呈現真俗之「二」無實有,且所分別之「二」顯示二者不相離之「無二」。反言之,「無二」之「本」成立「真俗為二」之「跡(末)」,且「跡」之「二」可回溯「本」之「無二」;因此,由於「二諦相待」的關係,本跡、理教有「不二而二」的弔詭關係 (Ho 2012)。

正因為如此之「二諦待」,諸佛說法才有其所依(根據),故《二諦義》說:

由二諦相待,故有二諦。若不相待,則無二諦,唯有一諦。何以故?若不相待,則無可簡別,混成一諦。要由相待顯別,所以得有二諦。雖二諦相待,要須真俗標別。由真諦顯是俗諦,由俗諦顯是真諦,故真俗二諦待。雖真俗二諦待,正是二諦待。正是二諦待故,經論皆云:諸佛常依二諦說法。二諦若不待,則無二諦。無二諦,佛無所依,故是二諦相待也(T45, no. 1854, p. 102, b2-13)。

既然二諦教中虛假真俗之「二」具方便引導之藥功用,並可導入「不二理」,則教理交涉關係中之「二」與「不二」的兩面,也不是真實地是一種「二」的固定形式;進一步說,如同虛假真俗之「二」,教理關係也是一個虛假之「二」。二諦教中真俗分別的「二」之所以可導入理之「不二」,是因為教以理為本,亦即若有理當作教之本,則也有教作為理之跡。總而言之,由於「本跡雖殊,不思議一」(T38, no. 1780, p. 870, c1),故可說「教」為教中有理之「理教」,而「理」為理中有教之「教理」,「理教」亦稱為「不二二」,並「教理」可當作「二不二」。

於《維摩經略疏》中,吉藏解釋:如何在二諦教真俗分別的引導下,悟入該經宗旨──以「不二理」為「不思議解脫」之境;又特別提出──「因此不二二入二不二,故不二二為二不二門也」來討論教理交涉之循環關係:

因二悟入不二,二為不二門,故云入不二門。何者?此二若是二故二,二不得入不二,二非不二門。此是不二故,因此不二二入二不二,故不二二為二不二門也。此具明約能化、所化。若約能化,即說:二表不二,故二為不二門,如三十一菩薩表不二說二門,亦如如來說『二諦教』表『不二理』,二諦為理門故。大經(按:《大般涅槃經》)云:如是二語(按:常、無常)為了一語。此約能化也。約所化:即因此二了悟不二,因教悟理。能化約表為門,所化約悟入為門也。(X19, no. 343, p. 228, b6-14 // Z 1:29, p. 165, c10-18 // R29, p. 330, a10-18)。

吉藏借用其有關二諦之詮釋,來解說《維摩詰經》何以建立『入不二法門』這一品之理由。依吉藏之言,該經宗旨就是以「不二理」為境之不思議解脫,導入其宗旨的門徑就是「二諦教」。上述引文中,吉藏說「二為不二門」,即說明「二諦教」是悟入「不二理」的門徑;若透過二諦教有關真俗相待關係之反省,悟到真俗分別原為虛假之義,就可證入「不二理」解脫境,這就是「因教悟理」或「因二悟入不二」的意思。二諦教中分別真俗之二,其實是「二表不二」的能化功用,也是二諦引導的意義。

吉藏認為,該經品中三十一位菩薩各自借用不同分別,解說如何入不二門的敘述,就是二諦引導中能化功用的表述;相對而言,經由二諦教之引導,使覺者悟入「二」其實為「不二」,則該覺悟即是二諦教的所化。吉藏關於教理交涉關係中「不二二入二不二,故不二二為二不二門」的說法,在表示二諦教中真俗虛假分別之「二」,其實原為「不二」之理,是由於有二諦相待之虛假性的關係。

除此之外,「二諦」與「不二」之間的弔詭關係,也是「言教」與「絕言」之間本跡(本末)循環結構,所以吉藏在《淨名玄論》又說:「經云:無名相中,強名相說,欲令因此名相悟無名相。蓋是垂教之大宗,群聖之本意。…以因名相之迹,顯無名相之本也」(T38, no. 1780, p. 856, b3-11)。此中所謂「本」,為「絕言」、「無名相」的境理(不思議解脫、不二),「跡」(末)則是「言教」之「名相」(二);吉藏也引用僧肇《注維摩詰經》的說法,「非本無以垂跡,非跡無以顯本,本跡雖殊而不思議一也」(T38, no. 1775, p. 327, b3-5),以解釋理教、本跡之循環架構關係。

易言之,能立之「本」(不二、絕言、無名相)為「跡」(二、言教、名相)所表,是因為能表之「跡」(二諦教)為「本」(不二理)所立;「本」之「教理」(二不二)為「能立所表」的一面,「跡」之「理教」(不二二)為「能表所立」的另一面,故吉藏引用僧肇所言:「本跡雖殊而不思議一」。依吉藏之意,「本跡互為能所關係」為「不思議一」循環性的交涉關係。這就是「二諦言教」與「解脫境理」之間的「說默循環架構」,與吉藏有關《維摩詰所說經•入不二法門品》的詮釋相符合。從上文所提三種概念脈絡,可見吉藏二諦思想的複雜性及多層性;他以三論宗為本建構的二諦概念,概括了救度學、語言哲學、認知論、詮釋學、存有學等哲學涵義。這一富含哲學蘊意的二諦概念,是中國傳統思想以情、教、理、智、境為核心的功夫論上,詮釋印度中觀學思想所獲得的獨特成果。

 

 

3. 情、教、理、智、境所建構的二諦思想脈絡

吉藏以「情、教、理、智、境」五種環環相扣概念建構成的哲學思想體系,可說是以中國傳統思想的功夫論及常用名相概念為背景,立足於大乘解脫學,對印度早期中觀學二諦觀所做的詮釋及演繹。此一思想體系的內在結構,又顯示出「本跡不思議一」所具有的循環性特徵。吉藏三論宗學派,不僅在漢傳佛教的義理思想發展中極具特色,較之印度、西藏、中國三個區域所流傳的中觀學思想,亦是極具豐富哲學意涵且別具一格的思想體系。下文將說明,由這五種環節所構成的三論宗學派思想體系中,二諦思想是其核心要義。

  一、情:依吉藏而言,「二諦」的「諦」字有「實」、或「審實」之義。「二諦教」則是漢譯佛典傳承自佛陀,以聖、凡二者不同且相反的所執之實為起點,對治其迷惑的言教形式;因此有聖凡「於諦」及佛陀「教諦」兩種不同「二諦」。凡夫是生死輪迴六道中,以「有」執為「諦」(實)的眾生;而聖者是了知凡夫的執實顛倒性,而以「無」執為「諦」(實)的聲聞、緣覺。聖凡二者各有所執之情,其雖彼此排斥,卻皆有「得」或「偏執、偏離」,此稱為「通迷」之失。相對來說,佛陀的覺悟以「非有非無」為「不二」的中道真理,是「無得」或「無所依」之義。因此,聖凡二得為其所執之失,而佛陀無得方為覺者之得,故佛陀藉真俗二諦言教引導之,使聖凡二者從「於諦」之情中悟入「不二」之理境。這是吉藏以中觀學二諦概念為立場,將「情」解釋成聖凡「於諦」所偏執之「妄」。

  二、教:吉藏在《大乘玄論》中針對於諦、教諦二種二諦說明如下:

諦有二種:一、於諦,二、教諦。於諦者,色等未曾有無,而於凡是有,名俗諦;約聖是空,名真諦。於凡是有,名俗諦故,萬法不失。於聖是空,名真諦故,有佛、無佛,性相常住。教諦者,諸佛菩薩了色未曾有無,為化眾生故說有、無,為二諦教。欲令因此有、無,悟不有無(按:非有非無),故有、無(按:假有、假無)是教。而舊義明二諦是理者,此是『於諦』耳。『於諦』望『教諦』,非但失『不二理』,亦失『能表之教』。…『於諦』非但不得表『不二理』,亦不得『能表之教』。但是謂『情』所見耳,(T45, no. 1853, p. 23, b1-14)。

  亦即,眾生由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五蘊構成,其中無我,而五蘊又是因緣所生、無自性,故五蘊中之色不能用實有、虛無來闡釋,所以是「色等未曾有無」。在聖凡於諦中,各自所執之有、無形式為「有無相礙」,是各自執為實有或實無之情。因此以聖凡於諦為基礎,佛陀成立「教諦」,雖然教諦也有無(空)、有分別,但其實是「有無不礙」、或「如來因緣有無(假有、假無)」之義,所以吉藏說:「欲令因此有、無,悟不有無(非有非無)」。

  教諦的「有無分別」與於諦不同,關鍵在教諦的「有無不礙」等於是真俗無定性之義。以「教諦」為立場,「於諦」有、無分別缺少的見解是——二者相待關係原為虛構的分別,所以於諦的二與教諦的二不同。更進一步說,於諦的二是顛倒的毒妄,教諦的二則可為引導之藥妄。相對於「於諦」,「教諦」乃是「能表不二理」之教,有對治「於諦」之功用。因此,「於諦」屬於「情」,而「教諦」是「借妄止妄」的假名言教。另,「舊義明二諦是理者」(成實論師),把「理」曲解成「有無對立」、「實虛對立」、「真俗對立」等相礙關係中所立之理,該誤解也意味著對「教」的誤解。換言之,依吉藏的觀點,「理」的體會必須包含「教」的理解,反之亦然。這就是吉藏二諦思想中教理、本跡詮釋學循環的架構。若將二諦視為理,實則偏離於情而無法超越「於諦」的層次;若將二諦釋成教,則可悟入於教理、本跡詮釋學循環的架構,進而體達理之義。

  接著,吉藏引用青目《中論.四諦品》的注解,作為於諦、教諦,二種二諦詮釋的經文證據。《大乘玄論》:

問:《中論》云:諸佛依二諦說法。《涅槃經》(按:《大般涅槃經》)云:隨順眾生故說二諦。是何諦耶?答:能依是教諦,所依是於諦。…問:於諦為失者,何以言諦耶?答:《論》(按:《中論》)文自解:諸法性空,世間顛倒謂有。於世人為實,名之為諦。諸賢聖真知顛倒性空,於聖人是實,名之為諦。此即二於諦,諸佛依此而說,名為教諦耳 (T45, no. 1853, p. 15, b5-10)。

  因此「於諦」為「教諦」之「所依」,且「教諦」為「於諦」之「能依」,故由智「所悟之境」為理之「無所依」、「無得」、「無二」、「非有非無」等義。然而,若再換個角度來看,針對所悟之境理而言,能引導教化之「教諦」,則可稱為「所依」,所悟之境為「能依」。因此吉藏的「能依」、「所依」並沒有固定不變的意思,全都是以教諦為立場的假名所說。綜合上述,吉藏以情、教為立場,引用中觀二諦概念,建立聖凡「於諦」與佛、菩薩「教諦」之區分;若以二諦為理,則落入聖凡「於諦」之情;若以二諦為教,則可入佛、菩薩智所悟之境(理)。

  三、理:依吉藏的觀點,智之「境」也是「不二理」之義,原因是「理」、「境」都代表「非有非無」、「不二」、「無所得」、「無所依」,這是吉藏著作中也出現「境理」名相的原因。然而,「理」的涵義範圍還是比「境」更廣一點,「理」包含整個智境交涉關係在內,否則「智」及「境」二者間會出現「能知主體」與「所知對象」彼此相離之分裂形態,與「不二理」之義相違背,下文將詳細解說智境交涉中本末一體的理的含義;暫可簡言之:所悟之境理,是「非有非無」、「非俗非真」、「非凡非聖」為「不二」之「中道」。吉藏在《二諦義》也有相同的表述,並指出教諦之「有」,是為了教化之用,假名而說的方便門,故「有」這一假名,其實表示「不有」之義,與教諦中以「空」之假名表達「不空」之義無異,如引文所說:

次大師(按:興皇法朗)云:為凡說『有』、為聖說『空』者,此之凡聖是所化緣,稟教凡聖,『有』於凡『實』,為凡說『有』,令悟『不有』;『空』於聖『實』,為聖說『空』,令悟『不空』。令凡聖說『有、無』悟『不有無』(非有非無),亦令凡悟不凡,令聖悟不聖,不凡不聖,中道正法。(T45, no. 1854, p. 81, a29-b4)。

  無論是有空、或凡聖之言,覺者言教,凡是假名引導而說的,以假名之有,破凡所執之有且顯非有,同樣以假名之空斥聖所執之空且顯非空。因此,若從「非有非無」之理中脫離出「假有、假無」之教,則等於以假為實之顛倒,故稟教凡聖之對治方法,必在於「為凡說『有』,令悟『不有』…,為聖說『空』,令悟『不空』」。再者,離理無教可立,離教無理可悟。

  四、智境交涉:如上所述,吉藏認為覺者之「智」及其「不思議解脫」中所證,是以「不二」為境之「理」,皆可稱為「本」;由於覺者悟境生智而立一切言教,此「本」為兼含境、智之理。覺者以理為本發智,以智為本開「二諦教」教化眾生。故「真俗二教」,可當作覺者依聖凡不同根機,對治其迷惑的「跡」(末),藉「跡」使「聖凡於諦」之「情」轉入「中道」,這就是以「不二」為「理」之「本」。因此吉藏於《淨名玄論》及《維摩經義疏》二部著作中,對《維摩詰所說經.入不二法門品》所提「不二」概念做注解,並且順著僧肇《注維摩詰經》中「本跡雖殊而不思議一」的理路,解釋「情、教、理、智、境」五種概念之間的本跡循環關係,吉藏說:

夫不二理者,謂不思議本也。應物垂教,謂不思議跡也。非本無以垂跡,故因理以說教(按:二諦教)。非跡無以顯本,故藉教(按:二諦教)以通理(按:不二理)。若然者,要須體理無言,然後乃得應物有言耳。(T38, no. 1780, p. 853, c9-12)。

  引文中,可見吉藏關於二諦思想的討論,是由「情、教、理、智、境」五種環環相扣概念所建構的脈絡,且具有「本跡不二」(不思議一)循環性的結構特徵。

  具體而言之,引文所言「應物垂教、應物有言」中之「物」指「情」、「於諦」,「教諦」之「有言」、「垂教」是「不思議跡」;相對而言,「理」為「非真非俗」、「不二」、「無言」之「不思議本」,故「因理以說教」需要先有「體理無言」之智,才能發「應物有言」之教。覺者說教,以其智所悟非真非俗之境理為本(無言),而成立真俗分別之二諦教(有言)。吉藏《淨名玄論》中有關本跡不思議一之循環,其主旨在於陳述一種覺者與眾生間的解救關係:覺者是悟而能化之一面(所感能應),眾生為受化而悟之另一面(所化能感),二者感應交涉,形成本跡不思議一之循環關係。覺者之智所以稱為智,是因為其智之所悟,能使其他眾生也轉成覺者。覺者所悟之境理就是《維摩詰經》所說「不思議解脫」,且能悟到該境理之覺者,得稱為「淨名」。「淨名」為該經敘事中表現覺悟解行的主要人物,梵文名為「Vimalakīrti」,意為「具有離垢名譽」之人。鳩摩羅什使用梵文音譯「維摩詰」作為該經名,因此從經名上可得知,其敘事內容與淨名 (Vimalakīrti) 其人其名之不思議解脫法相對應。經中之敘事內容由覺悟之人及解脫之法二面向所建構,以淨名居士或維摩詰居士解行舉止的典範,落實不思議解脫法的修道過程,故僧肇於《注維摩詰經》說明:「道不孤運,弘之由人」(T38, no. 1775, p. 327, a25)。唯有人法不離、相應才可稱為「淨名」之覺者,方能是弘不思議解脫法之人。吉藏於《淨名玄論》中以「本跡不思議一」為立場,解釋該「法」所含「境、智、教」循環關係之義:

所言法者,謂不思議解脫(按:本跡)。統其大歸,凡有三種:一、不思議境,二、不思議智,三、不思議教。由不思議境,發不思議智。以不思議智,吐不思議教,欲令受化之徒,藉教通理,因理發智。故此三門(按:境、智、教),理無不攝。但門雖有三,義兼本跡。境之興智,謂不思議本(按:不二理)也。教謂不思議跡(按:二諦教)也。要由境發智(按:悟),然後應物施教(按:能化),謂以本垂跡(按:悟而能化)。藉教通理,謂以跡顯本(按:受化而悟)。(T38, no. 1780, p. 853, a29-b7)。

  吉藏將《維摩詰所說經》中所言「不思議解脫法」,理解成一個由能化及所化二面向所構成的循環過程,用本跡不思議一的交涉關係來解釋——「以本垂跡」表示覺者悟而能化之義,由悟境發智,故能依二諦施教,對治聖凡於諦之偏執;「以跡顯本」代表眾生受化而悟之義,由於二諦教之引導,故可通達不二之理。

  吉藏對「不二理」中「境」及「智」關係的理解,除了在「本」方面需要補充說明外,還得探討其「能所」關係概念的辯證法。再者,依吉藏而言,「境」為非真非俗(非有非無)之義;「智」為實智、權智二智,實為般若觀空而不離有、方便涉有而不離空,二面一體的智慧,故表針對「有、無」不捨不取之「無二智」;「理」是不二、無依、無得、中道之義;「本」包含境智理三者的內涵;「跡」則是依於真俗分別之二諦教的引導言教。吉藏對僧肇《注維摩詰經》所言「本跡」之「本」,提出「理」為「本中之本」、「智」為「本中之末」的詮釋:

理能發智,則理為智本。智能說教,則智為教本。今以理智對教,故理智皆是其本,則以教為迹。理智為本者,不二即是理。…肇公云:語宗極(《維摩詰經》究極之宗旨),則以不二為言。理智雖皆是本,但理是本中之本,故名宗極。…但得以智為本,不得以理為本,但得本中之末,不得本中之本,斯意則局。(T38, no. 1780, p. 872, b2-p. 873, a2)。

若無境理則無智可發,如同無色境則無眼識可起;所以理能發智,且智能悟理,如眼識能了別色境,並且由智所悟之理就稱為境。雖然針對二諦教跡而言,「理智皆是其本」,但由於理能發智,所以「理」比「智」更根本,且該「本」的根本涵義就是「不二理」,故稱為「本中之本」;相對而言,「智」為「本中之末」而已。換言之,本中所具之本末,即是理智,即為一體之兩面,(亦即智境一如之義)。因此對「本」的理解不能局限於「智」一面,否則失之為狹隘。理、智之所以具「本」之義,是由於二者(理、智)有「能發」、「能悟」的功能。

  吉藏所言本之義,視乎其當為「能」的一面,但是「能」也包含一種複雜的辯證法,不能脫離「所」的檢討。吉藏於《二諦義》中做說明:「真俗是教,悟教生智,教轉名境。由智故境,由境故智。境能為智所,智能為境所。境所為智能,智所為境能。境智因緣不二而二也。」(T45, no. 1854, p. 87, c18-21)。引文中「悟教生智,教轉名境」之言,表示在二諦教引導下,覺者悟到真俗本來非真非俗,故生般若及方便無二之智,如此將「真俗分別」轉成「不二」之境,如眼色不離,智境亦不離。

如上所說,智境不離關係中還有複雜的能所辯證,從智境關係的能所辯證檢討中,可展開二者各自具一體兩面的反身觀察。相反的,從一般見聞經驗(眼識)與其所覺察對象(色境、色塵)之間的關係中,無法獲得二者為同一體的覺察,(亦即一般見聞經驗永有認知上能知與所知之二元性),故不會導致一種覺者以「智境一如」為主的反身觀察,一般見聞經驗之認知與智境不離辯證關係的研討不同範疇。

  再者,依吉藏而言——智為能悟、所生,境為所悟、能生;智為境之所生,且境為智之所悟。換言之,境之能生在於當為智之所悟,智之能悟在於當為境之所生;由於生悟二面互為能所而不離,故說:「境能為智所,智能為境所」。反之亦然,境之所生在於當為智之能悟,且智之所悟在於當為境之能生,故說:「境所為智能,智所為境能」。能生及所悟同一體,所生及能悟亦為同一體,故能生智之境即是能悟境之智,且所生之智即是所悟之境。智境彼此互為能所之辯證法,表示雖然智境為一體兩面,卻必須透過二面的分別,才得以呈現不二之義,故說:「境智因緣不二而二」;這就是吉藏三論宗「智境一如」之觀念。從這一辯證關係所展開的內涵中可得知,智境交涉之檢討,揭開了二者各自具二面而為同一體的反身觀察。

  吉藏關於智境互為能所的討論,正好與前文「本」具「本末一體」的討論相同:境、理為本中之本,智為本中之末,智境不離為本末一體之本。由此可說,吉藏本末的用法有二種不同層次:(一)境智能所不離之本末,(二)理教本跡不離之本末。在理本上,境智互為能所之一體,代表不思議解脫法的反身觀察,是一切教化引導的根本;而不思議法之跡,是基於非真非俗的觀察,所成立之具引導教化功能的二諦教、真俗相待分別的二種方便門。從上文討論中,可知吉藏有關理、境、智三者間能所辯證關係的架構,其實是基於二諦的辯證——雖不可區分卻有分別——啟發而成。

 

 

4. 四重二諦的多重含義

接著,吉藏在不思議解脫法之理本上,展開關於「境智因緣不二而二」的辯證討論。吉藏的論述與僧肇在〈般若無知論〉中關於般若與真諦間同、異關係的陳述類似:「是以般若之與真諦,言用即同而異,言寂即異而同」,當然吉藏與僧肇也有不同,吉藏比較傾向於將真諦歸類於教,並不以諦為境。然而,吉藏也說過「悟教生智,教轉名境」,並且上文已指出,二諦不能說成固定的「境、理」,也不能說成固定的「教」,二諦言教為窮盡中道「不二理」之極號。以中道義為究竟立場,則可說「二諦未曾境教」(非教非境)。因此,吉藏於《中觀論疏》卷2〈因緣品 1〉中說明:「以真俗通理,故名為教。真俗生智,即名為境。如來說二諦,故二諦為教。如來照二諦,即二諦為境。然二諦未曾境教,適時而用之」(T42, no. 1824, p. 29, a1-3)。二諦到底為教、或為境,要視乎其討論場合之不同,不可究竟固定二諦為教、或二諦為境,究竟而言二諦未曾境(理)、教。以眾生藉「真俗通理」或「如來說二諦」來說,二諦成「教」之義;以「真俗生智」、「如來照二諦」來說,二諦則為「境、理」之義。包括中道第三諦,也沒有究竟固定之義可言,這就是吉藏二諦「適時而用之」的意思。

  為了使二諦「適時而用之」的涵義具備系統性論述的體系架構,吉藏於《大乘玄論》中特別提出「四重二諦」的概念。「四重二諦」的多重含義是一、「四重二諦」展現二諦教如何層層漸進而導入境理的修道過程,二、「四重二諦」也可被理解成三論宗的判教系統;三、「四重二諦」顯示出理教關係,可類比於真俗二諦的關係;四、「四重二諦」展現真俗、理教、本跡所具詮釋學循環的結構。吉藏於《大乘玄論》中說明:

今明:說有欲顯不有,說無欲顯不無,有無顯不有不無,故名了義。(按:一者)、他但以有為世諦,空為真諦。(按:二者)、今明:若有若空皆是世諦,非空非有始名真諦。三者、空有為二,非空有為不二;二與不二皆是世諦,非二非不二名為真諦。四者、此三種二諦皆是教門。說此三門,為令悟不三。無所依、得,始名為理。問:前三皆是世諦,不三為真諦?答:如此!(T45, no. 1853, p. 15, c3-14)。

  「四重二諦」的架構,每一層之世諦就是前一層的整個二諦關係,且真諦為世諦互為反面:第一層以有、空(無)為二諦;第二層以有、空(二)為世諦,以非有非空(不二)為真諦;第三層以二、不二為世諦,以非二非不二為真諦;第四層以前三種二諦為世諦,以不三為真諦,並且以世諦為教,以真諦為理。因此,由四重二諦的架構上可見:「教」之世諦包含諸多二諦的不同形式在內,「理」之真諦代表絕言之義。而且,每一層之真諦也代表不同的中道意義:第二層以非空非有為中道、第三層以非二非不二為中道、第四層以不三為中道。世諦、真諦、中道之層層不同,這意味著「四重二諦」的架構,就是從二諦教層層漸進而導入境理的修道過程。

  以「有」為世諦、「空」為真諦之第一重二諦,可當作四重二諦整體之代號。因為第一重世諦之「有」可當為諸類「分別、二」的代號,且第一重真諦之「空」可當為「無分別、不二」的代號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第四重二諦又迴入第一重二諦,如此「四重二諦」就含有一種循環性的結構,避免「四重二諦」被誤解成一個無窮後退的問題;不然的話,吉藏何以不再多成立以前四前不四為俗諦、並非四非不四為真諦的第五重二諦等二諦觀?若三論宗「四重二諦」不具備循環模式,則該觀念導致無窮後退的問題,也無法達成吉藏所提二諦「未曾理教」之境界。換言之,空有二諦可導入理教二諦,反之亦如此;理教的問題得藉由真俗關係來討論,且真俗問題亦必仰賴理教關係的研討。理為非真非俗、教為真俗分別之義;但是教之所以可被視成世諦,是教包容所有二諦各種不同的相待關係,且理應為絕言或絕待之真諦,其實理教關係可類比於真俗關係,故四重二諦中第一重與第四重互為前提,這就是四重二諦循環性之義。

  吉藏所言「說有欲顯不有,說無欲顯不無,有無顯不有不無,故名了義」也是相同意思,且表達了如何正確理解二諦的用意,即對二諦之完整理解(了義),乃在於體會各個層次之世諦、真諦、或中道第三諦,都為假名說的形式而已,故各個層次之假名,都可展現在自身「名實無當」之反身觀察中,有不礙於諸法實相之義。以假為假之反身觀察的假名,乃是立足於實相(佛法真實義)而成。基於佛法真實義而立之言教,經由二諦相待構造中,真俗交涉引起之反身觀察,可反映出:自身表達形式之虛假性;如此,也同時可顯示其所有真俗假名之虛假分別,並不是虛妄顛倒之義。其以假為假所虛構之分別,乃顯示出以無依、無得、絕慮為究竟義之境理,異於一切真俗相待、分別之言教。因此有關二諦真俗(無、有)之了義,吉藏特別強調教理分別中,以教為能表(能指)、以理為所表(所指)之不同:

問:若以有無為教表非有非無理者,何不以非有非無之教表非有非無之理,必以有無之教表非有非無理耶?答:不可以月指月,應以指指月。若利根菩薩,應如是說。但凡夫著有無故,以有無表非有非無。…如來因緣有無,假有假無。假有故不有,假無故不無(T45, no. 1853, p. 15, c24-p. 16, a3)

  所指之月代表非有非無之理,能指之指就是有、無之教,且假有(非實有)假無(非虛無)之二諦教,確實可表非有非無之理,故依吉藏而言,引文中「如來因緣有無」之言,表示佛法以真俗(有無)二諦為主之言教核心。

  吉藏也指出,真俗二諦中有詮釋學循環之義:「若凡夫所見即是世諦者,凡夫人應是聖人。」(T45, no. 1853, p. 16, a8-9)。吉藏認為,凡夫所見,無非虛妄顛倒,但若凡夫知世諦之虛假性,就等同於他也可當聖人而知真諦之真空性。因此若不知真諦,如何得知世諦?反之亦然,若不知世諦之虛假性,則無可知真諦之真空性。雖二諦是一個相待且假稱的虛假架構,但是經由真俗詮釋學循環之圓極實現,二諦卻可得知,且諸多佛教經論之言教,與覺者解脫之境理間的關係,亦具如是彼此交涉之本跡循環性的架構。

  依吉藏的觀點,四重二諦也可提供一種判別漢譯佛典不同教義的詮釋架構(三論宗之判教概念),故說:

問:若爾理與教何異?答:自有二諦為教,不二為理,皆是轉側適緣無所防也。問:何故作此四重二諦耶?答:(按:一者)、對毘曇事理二諦,明第一重空有二諦。二者、對成論師空有二諦。汝空有二諦是我俗諦,非空非有方是真諦,故有第二重二諦也。三者、對大乘師依他、分別二為俗諦。依他無生、分別無相,不二真實性為真諦。今明:若二若不二,皆是我家俗諦。非二非不二,方是真諦,故有第三重二諦。四者、大乘師復言:三性是俗,三無性非安立諦為真諦。故今明:汝依他分別二、真實不二是安立諦,非二非不二三無性非安立諦,皆是我俗諦。言忘慮絕方是真諦。文含多義,後文當釋。(T45, no. 1853, p. 15, c3-24)。

  四重二諦是為了對治小乘部派(一切有部)的毘曇師、為《成實論》做注釋的成論師、大乘唯識學的攝論師等,諸師各自偏執於不同局限從而演繹之教義架構,亦即三論宗判教概念。第一重空有二諦是針對部派佛教一切有部所執之對治方式,比如其所謂「事」為因五蘊(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)和合而成之眾生,且「理」代表五蘊各自具自體而有之實有義;第一重空有二諦是為了對治小乘執實有義而成之方便門。吉藏認為,成論師執著該方便門為諸法實相,故第二重二諦是對治成論師偏執之另外方便門。吉藏又認為,第二個方便門成為某些大乘師之所執,比如唯識學家(攝論師)提出萬法可歸類為依他性、分別性、真實性等三性。前二性代表空、有俗諦,且依他性中的無生與分別性中的無相之不二,為真實性所含之真諦。第三重二諦是為了對治其所執而成的下一層方便門,故第三重俗諦為二、不二之門,第三重真諦為非二非不二之門。接著,大乘法中也有提出三性、三無性的唯識學家(攝論師);依吉藏而言,其實他們又是執第三重二諦為實,且主張三性為俗諦、三無性為真諦。第四重二諦是為了對治其所執而立的方便門。第四重二諦中所表述的教理關係之所以當為方便門,是因為以究竟義為立場,其實未曾有教理之分別(非教非理)。若對教理之分別為方便之義、非教非理為究竟之義,則第四重又可回入以有空為俗真之第一重二諦。

 

 

5. 結語

吉藏認為非教非理、非俗非真之究竟義也可稱為「中道第三諦」;但是中道第三諦與諸方便門間,又可以用真俗二諦之交涉關係來討論,故三諦與二諦不相違背,二者彼此可無礙相融、或互相替換。因此真諦、俗諦各有自己不同中道之義;既然真俗二諦各自有不同中道,則也應有二諦合之中道。吉藏於《大乘玄論》中以「中道」為立場,針對《中論》「八不」中眾緣生法原為「不生不滅」之義做詮釋:「今明:中道者,無生滅生滅為俗諦中,生滅無生滅為真諦中。無生滅生滅,豈是生滅。生滅無生滅,豈是無生滅。故非生滅非無生滅,二諦合明中道。」(T45, no. 1853, p. 20, a6-9)。俗諦所體現之無常生滅,是一種在不生不滅(無生滅)上之假生假滅,故其「無生滅生滅」可稱為「俗諦中」(俗諦中道)。真諦所代表之不生不滅,是一種在一切虛假生滅現象中之無生滅,故其「生滅無生滅」可當為「真諦中」(真諦中道)。「俗諦中」表述生滅之虛假性,且「真諦中」指出無生滅之虛假性,亦即「真俗二中」為方便之門而並不是究竟義,故說:「非生滅非無生滅,二諦合明中道」。

  然而,若依照四重二諦之架構而言,則真俗二種各自分別卻不同之中道,又可以當俗諦那一面,且「二諦合明中道」也可以當真諦的另一面;如同真俗、教理等彼此相待關係般,「真、俗二種中道」與「二諦合明中道」,也只不過是彼此相待而假稱之義。因此吉藏於《大乘玄論》強調引文中所言「二諦合明中道」之義,也並不是真正的究竟說,或可定言之中道義。如此一來,吉藏只展現出有關二諦與中道交涉關係的檢討,逃避不了在真俗交涉中,同義反覆 (tautology) 的論證循環,且在名言文字的陳述上,永遠無法脫離二面相待而假稱之架構;二諦教之關鍵主要在於這一見解。弔詭的是,唯悟入真俗交涉中同義反覆的論證循環,才能窮盡言說思議範圍之極限,而證入言忘慮絕之理。

  總而言之,吉藏與僧肇關於二諦探討之大不同,在於吉藏將「中道第三諦」納入二諦關係的討論範疇。因此僧肇以非有非無為主之真諦概念,變成吉藏的「中道理」,且僧肇以有、無為代表之俗諦,為吉藏真俗相待之「二諦教」。但是依吉藏而言,中道理與二諦教之間的關係,又必須經由真俗交涉的反身觀察去討論,故僧肇與吉藏雖然在闡述二諦思想的切入方式上有所不同,但是二人觀點的本質並不是兩種不同的詮釋,也不相衝突。

  就他們二人而言,因為俗諦是立足於相待關係而肯定分別,所以真諦可當作對俗諦分別形式之否定的代號;反過來講,既然俗諦是基於相待之分別的肯定形式,故它也是針對真諦否定形式而成的反面代號。其實,真俗是互為反面之代號,故各自既有肯定也有否定之涵義;反言之,在肯定或否定言說上,二者無有確定性。吉藏在名言文字的陳述層次上,真俗分別的二諦教主要為相待關係,絕待之理所涉及的則是非真非俗之中道層面。

  因此在名言文字的陳述上,教理關係還是脫離不了真俗交涉中同義反覆的論證循環。就吉藏而言,諸多相待關係所成立的一切假名,屬於教之範疇;但若覺者不偏執,任何一種分別、虛假皆可證得絕待層次的絕言之理。

 

 

作者資訊

康特
華梵大學東方人文思想研究所
kantorsan@hotmail.com

 

上線日期:2021 年 05 月 28 日

引用資訊:康特 (2021)。〈吉藏三論宗二諦思想〉,《華文哲學百科》(2021 版本),王一奇(編)。URL=http://mephilosophy.ccu.edu.tw/entry.php?entry_name=吉藏三論宗二諦思想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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